太。太。感路(系列二)白云带我走入山径

李潼用诗游太平山,他道,
蓝天有白云三朵,
一朵小名勇健,
一朵唤叫随缘,
一朵称呼轻安……
想来是这三朵白云把我带到了寂静的翠峰湖畔。

每年十月末,台湾太平山上翠峰湖边的台湾山毛榉,随深秋的降临而转黄,人们总赶在立冬前来到这山,争睹和争拍金碧辉煌的山毛榉,因为秋天一走,黄叶便会开始凋落,树木将渐入冬眠。2019年的十月末,翁静怡带了专业摄影器材独自上山,想练练摄影技术,但是这一年,异常的台风的尾巴扫过台湾东海岸,太平山细雨不断,浓雾不散,不见那遍山黄色的秋景。尽管如此,大部分的山客还是往山毛榉步道去,于是,为了避开聒噪的人群,她和我走进另一边的翠峰环山步道,走进世界第一条国家级的‘寂静山径’,从海拔1840公尺的翠峰湖畔出发,她和我去聆听寂静。

第一朵:轻安,引我入寂静

翠峰湖座落于宜兰县太平山与大元山之间,为台湾最大的高山湖泊,环山步道循着昔日运材轨道路线整建,带领访客以近距离来欣赏翠峰湖的湖光水色。环山步道有两个入口处,一个是西口,另一个是东口,西口自翠峰湖西侧山坡而上,绕过湖泊的北侧,在东侧与平元自然步道交会,形同怀抱湖泊的双臂。当天气好可见度高的时候,站在步道边的景观台上就能眺望万绿中的璀璨宝蓝色湖泊。

‘寂静山径’在翠峰湖畔的环湖步道上,若由东口进入,经过栈道平台,即见寂静山径东入口,步行1.5公里,沿途经过苔原区,亦可由环湖步道西侧进入,完成环湖一圈。

‘寂静山径’位于东口木栈道三百米处,这是一段邀请访客以安静的态度来倾听大自然的步道,走入这步道的访客,必须保持安静,尊重这份寂静,透过‘听’去感受声音地景。 就像《小王子》说的,珍贵的事物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寂静山径’的指导者范钦慧在标示板上提醒访客:风景,不只是用看的,更是用听的。寂静是一种邀请也是一种呼唤,倾听带来了遥远的连结,心打开了耳朵才会打开。

乔木和针叶树伫立在寂静山径的左右两侧,步道边一层厚厚的泥炭苔为土地铺上一席绿色地毯,她高大身躯步入这画面中,成为雾林中的一部分,这一刻世界真美。

那一天,七十的翁四十的我,她不言我不语,她着雨衣我撑伞,一前一后,走在步道上。森林笼罩于浓雾细雨之中,远景看不到但近处有高大树木,圆浑雨珠,潮湿空气,还有风声雨声鸟声。从东口木栈道到碎石步道,峦大花楸占满步道一侧,由绿转红的果实,在白雾的衬托下,犹如山林调色盘染出的秋韵作品,红彤彤的果实,代替红毯欢迎我们到来。叶子掉光的峦大花楸,在浓雾中呈现黑色剪影,这黑白使这天地显得更加简单安静,她见这景象于是回头对我说:“虽然天气不是预期中的晴朗,但是雨天有雨天的景色,只有雨天才能见到的景象,只要细心留意,就能在细节里看见美丽,比如那晶莹剔透的水滴就只有雨天才有,而云雾浓的时候能拍到黑白画面,所以旅行是晴是雨都没关系。”在呼呼的风声里,我听见一份平静,她和这里的树木一样,和山一样,淡定地顺应无法预期的天气转变,没有丝毫抱怨,我想,这就是太平山的其中一份太平。

第二朵:勇健,领我游山林

山径绕行于山腰之间,宽敞平缓,轻松易行,我们沿途观察板岩岩壁、红桧林、柳杉林和山樱花林,阔叶乔木和笔直针叶树伫立在寂静山径的左右两侧,原本在秋天最抢眼的五节芒因为湿了白羽而垂头,步道边一层厚厚的泥炭苔为土地铺上一席绿色地毯,树木花草和弥漫的雾气一起构成一幅唯美画面,走在后方的我,看着她高大身躯步入画面中,成为雾林的一部分,七十的她双腿依然勇健,脚步如此稳定。偶尔,她回头为我解说,这是扁柏那是红桧,扁柏枝条下垂,红桧枝条上扬,这两种树木都是台湾的主要用材;她教我如何辨别松,枝丫上长出两片尖叶的那就是台湾二叶松,赤杨是冰河时期孓遗植物,是这块土地上的拓荒者,它把不毛之地改变成适合植物生长的环境,二叶松也有这样的能耐,她叮嘱我留意脚下,勿践踏到泥炭苔,它们虽然小却储存了大量水分,形成了这座山独特的生态环境。在她这位前地理老师的眼里,这山林里,无不珍贵之物。

桧木是见证台湾地质变化的活化石。

我边走边聆听太平山,我踏足的这个地方,它过去是台湾三大伐木林之一,我走着的步道原本是运材轨道,把一段段树木运送到集木站,过去这里有很多珍贵的千年神木,日治时期,日本人看中了这些优质木材,于是大量砍伐运送到日本去,一棵又一棵的红桧扁柏铁杉因此倒下。1981年太平山全面停止伐木活动,伐木山转为自然保护区,轨道拆除后修整成自然步道,一切破坏自然的活动都被禁止,把森林交给大自然来复育。这一天寂静山径上只有翁和我,没有伐木工人,也没有索马师,但是我望着眼前这些成熟的针叶树,却听见了一声声的“咚──咚──咚”,仿佛手斧还在红桧上咬着,一口又一口,直到咬到树心,直到那棵树再也支撑不住,倒下,“轰隆”!我再度回到无声的寂静里。

峦大花楸在浓雾中呈现黑色剪影。
峦大花楸红彤彤的果实。

昨天的太平山已经死了,今天的太平山复活了,以一个全新的样貌活着。老树不再,新木生长,过去的,回不来,但是只要现在听见树木的声音,听见鸟儿“啾──啾──啾”的故事,感受到赤杨从冰河时期到人类世,世世代代繁衍的生命,山林的时间旅行、寂静山径的提醒、访客左右脚的旅行就有了连结和意义。前面七十的她,尾随四十的我,在山径上她说我听,也是让这森林延续下去的一个方法,不是吗?

赤杨是冰河时期孓遗植物,也是崩塌裸露地最先进驻的树种,对干燥贫瘠环境适应力强,根部具有根瘤菌,能把原本贫瘠的土地改成适合后来植物生长的环境以利森林的形成,可说是森林的先驱植物。

第三朵:随缘,带我穿时空

“我们去奥陶纪苔原区看看,那是我很喜欢的区块,我想你也会喜欢那里。”她边走边说,奥陶纪(Ordovician)是地质年代名,约莫4亿9千万年至4亿4千万年前之间,那时还没有恐龙,没有人类,更没有台湾岛,但很神奇的是,这步道中竟然有奥陶纪苔藓。说完,她又回到沉默,我们没有再交流,继续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间相隔大约十米。

宜兰是全台雨量最多之处,水气抬升至两千多公尺,无法翻越南方较高的三千多公尺的南湖山区,水气返转回来,又与抬升的水气汇合,位置刚好在太平山一带,造就了多雨潮湿的环境,非常利于苔藓生长,奥陶纪苔原区的独特面貌因而成形。
泥炭苔的蓄水力超强,可吸收比本身重量多25倍的水分,形成一个个小水库。
苔藓密密麻麻生长。

平缓的碎石步道,渐渐地升高往山坡的路段去,栈道转为由钢筋与枕木所建构,显然这地异常湿滑,路旁的倒木上出现浓密深厚的泥炭苔,我还没发现这有什么不同,直到我突感觉到森林散发着一股内敛深沉的氛围。我抬头望向高处,发现针叶树紧密高耸得几乎难见天日,由树枝构成的黑白影相填满我狭小的视野,我低头只见苔藓攀满地表、树身、树枝和倒木,没有一处不是绿色苔藓、蕨类和新芽,大地好像穿上了一层毛茸茸绿色皮肤。我停下脚步做了好几个360度的转身,我屏息惊叹:“oh-my-god!”。这景致带着太古蛮荒的神秘气息,我仿佛在瞬间去到了我未曾活过的奥陶纪,我重新认识了什么是‘原始’,原始闻起来很潮湿纯净,原始听起来是空洞也饱满,原始触摸起来是真实又脆弱,这一块地方无处不是生命拓展的平台,那些倒下的,那些倾斜的,那些二代生的,那些附生的,它们在努力让森林复活。它真让我敬畏,我深深地被震撼和感动。我坐在枕木上再也不想移动半步,只想沉淀于这片静谧中。

针叶树紧密高耸得几乎难见天日。
针叶树紧密高耸得几乎难见天日。
针叶树紧密高耸得几乎难见天日。

尔后,我看着她在苔原区的中心位置拿起相机拍摄,这个我不认识的人,她带我来这里,爱生态的人是不会随便把秘境告诉别人,但是她带我来了。我听见了温暖、信任、缘分和幸运。那当下我多想让我信任的你也感受奥陶纪的神奇所带来的这份感动。

苔藓包裹树木全身。

●后来……

我们从原路折返,离开苔原区,离开栈道,从东口开车到西口,因为抱着也许能让我从观景台上看到翠峰湖的想法,所以我们从西口进入环山步道。天气没有转好,在14℃度的气温下,我们在山林里慢慢走,没有想要达到或追求什么,也不想说话,只是随境而安。后来我们真的看见了一小片湖。我们依然没有走完整圈的步道,因为我装备不够,走泥泞步道不安全,我们又原路折返,虽然没有环抱宝石,但也左右捧了它。

报道、摄影:戴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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