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悉生命(二):往外走向內看 岩洞的光明與黑暗

我總是拿捏不好行腳的速度,走得太快,容易錯過了一些需要時間慢慢看的事物,走得太慢,就趕不上太陽的時間,但不管如何,我還是邊走邊看。旅遊作家郭子鷹如是說:“向外走還是向內看,都是旅行和修行;往外走還是向內看,都是找答案,找不找得到,你不用心急。”於是,因為旅行和修行,我看見了光明與黑暗。

主洞:向陽之處 生活在這裡

古人之骸
離開交易者洞步行大約一分鐘,左手邊出現一大片用籬笆網包圍起來,閒人止步的區塊,那裡是主洞和尼亞石洞最主要的考古遺址。65年前,由湯姆哈里遜領導的考古團隊在這裡二點八米深的地下挖掘出了四萬年前的智人頭顱,進行了數年的考古工作終於有了重大的發現,這對整個團隊來說意義非凡,因此哈里遜為它取名“深顱”。“深顱”是人類史中重要的一塊,這六十多年來考古學家對於它的身份始終爭論不休,最初的檢測顯示頭顱與古塔斯馬尼亞人有所相似,然而,後來的學者認為他們是東亞土著,近幾年也有學者認為它是婆羅洲原住民南島語係種族,但至今依然沒有一個確定的說法。“深顱”的複製品在尼亞國家公園博物館中展出,而原件與其他百逾具人骨在上個世紀為外國學者們作為研究用途借貸,一直保存在美國。2020年,砂博物館才向對方提出物歸原主的要求,“深顱”在外旅居近數十年後,終於回到了國土。

不過,就在2018年,考古學家在交易者洞發現了五萬五千年前的人類頭蓋骨,它比“深顱”的年齡更早了一萬多年,一同被發現的古文物還包括六萬五千年前的細石器。這個發現為砂拉越和東南亞人類史寫下新篇章。我們原以為人類最早在五萬年前開始居住在婆羅洲,但是石洞文物更正了這個說法,看來尼亞石洞的一切比我們所知道的篇幅還要大許多,以至於哈里遜短暫的生命長度使他無法知道這一切。

深埋之物
主洞西口的尼亞墓地是古人安息之地,古人大概沒有想到,他們的尸骨於後來的我們來說,會是一種記錄與敘述的方式。除了166具人骨之外,考古團隊還發現了其他陪葬品、棺木、動物遺骸,這些文物揭示了史前人類社會制度、習俗、信仰、他們的飲食起居,還有當時的自然環境。公元前4萬年到2萬年前,石洞群被開闊森林包圍,豐富的生活資源吸引古人穴居在主洞,這時他們已經懂得使用火和簡單、大件的石器工具。他們以打獵為生,獵物包括了馬來貘、須豬、豪豬、猴子、鹿類等,他們也從河流中撈捕淡水魚和貝類。

史前兩萬年前,尼亞人開始製作斧頭和切割石器,他們開始懂得修飾石頭,將石器製作得更加精細,工具也趨向小件發展,小型動物,如松鼠、水獺、豹貓等,開始出現在他們的餐桌上。人口的增加讓他們可以成群結隊到森林裡獵捕較大型動物,如:犀牛、人猿、貘、熊等。

但後來這些大型動物消失了減少了,世界氣溫升高,冰川融化,水位高漲淹沒這裡的低地森林,大型動物無法適應狹小的生長空間和環境,因此有者演化出體型較小的後代,有者完全滅絕。水位的上升,縮小了陸地範圍,擴大了河流,河流生物增加也更容易獲取,因此成了替代食物。在石器時代晚期,人們從河邊挖取黏土開始製作陶器,獨特的雙管水器便於此誕生。兩千年前,尼亞人進入了銅器時代,他們使用金屬工具製作更精細的陶器和陶珠,一千年前他們開始與世界接觸,進口玻璃珠子、金屬材料和中國瓷器等等。

石洞之眼
站在西口平地上,我想起博物館中現代畫家所繪畫的尼亞人生活場景圖,他們在西口製作陶鍋和處理獵物。此刻我所在的地方,就是歷史的現場,一場虛擬的歷史劇場在腦子裡出現,帶我迅速看完了千萬年的演化故事。我用一個多小時來閱讀主洞;哈里遜用了將近二十年時間來挖掘古物;考古學家用六十年來研究人骨;本南人一百多年來延續採燕工作;“深骸”長眠在地底下四萬年;人類六萬年前獵捕大型動物。這些全都發生在此刻我站立的地方。而這一切始於更早更早之前。主洞6 0米高2 0 5米寬的巨大口子,從1700萬年前就開始以極緩慢的速度,一點一滴,一毫米一光陰地溶蝕與積累。從海洋形成珊瑚礁,接著變成石灰岩石,再形成地下水道,隨著水位降低,石灰岩露出水面,植物開始在表面與周圍生長,其他生物也接著出現,後來才有尼亞人。

雨水從洞頂滴落到水坑裡,“滴——哆”那麼一丁點大的水滴,聲音卻如此清脆響亮。我站在高處階梯上,凝視這個比我陋室還要大上好幾百倍的洞穴。西口是主洞的玄關,是與外面的明亮世界接軌的部分,在深度的黑暗之中,拱形洞頂讓西口看起來彷如一隻眼睛,兩隻鐘乳石直立在眼睛中間,給眼睛加了瞳孔。它仿佛在問我,看見了什麼,又像是在提醒我,往外看視野要開闊,不要用小眼睛來看大世界,記得要用‘心’去看。

本南人小木屋。主洞洞口區外圍長滿植物
主洞西口與考古遺址
登上階梯便是暮光區
登上階梯便是暮光區。
主洞西口的眼睛
“深顱”複製品
現代畫家所繪製尼亞人生活場景圖

月亮洞:因為黑暗 所以看見

明月之下

典型的石灰岩洞穴按照光度、濕度和物種類型分為入口(EntranceZone)、暮光(Twilight Zone)與黑區(Dark Zone)三個部分。尼亞石洞群中的主洞和月亮洞加起來,就呈現著這三個區塊。寬大的西口受太陽光照射,洞廳採光充足明亮,洞口被綠色植物包圍,那裡地面比較平坦,右邊有一棟本南人小木屋,屋前有一處用籬笆圍起來的祭祀小區;登上階梯往內部進去就來到暮光區,那裡是入口和黑區之間的過渡,光度低,用肉眼勉強可以看見那些面積大的石頭和奇形怪狀的鐘乳石、石筍和石柱,許多鐵木柱懸掛於洞頂,那是採燕人攀爬到洞頂採集燕窩的工具;黑區完全沒有光源,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溫度陰涼,月亮洞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而這樣一個地方,卻是四個洞穴中我印象最深刻,最喜愛的一個。


黑暗的降臨似乎是不知不覺的,月亮洞的一開始並沒有讓人感覺到黑的可怕。光從高空洞頂的豎坑照射到局部的石灰岩上,黑暗中仰望豎坑的口子,它看起來就像黑夜中的月亮,我不難猜想,這是洞穴名字的由來。光讓能讓周圍的一切看起來美好迷人,我在豎坑下方,被周圍石墻所包圍,石頭對坑來說是深度,但對我來說或許是高度,站在坑底,我是如此渺小。右邊巨大石頭,從坑頂直達坑底,我像是進入了大人國的小螞蟻,無形的它不知為何讓我有站在變形金剛腳下的感覺,想上前靠一靠抱一抱,但石頭上旅客的塗鴉卻提醒我,愛惜自然古物,不碰觸不破壞

黑暗之中
離開“月亮”,黑暗便降臨。深黑的巨大口子出現了。我想起友人的話:“一個人,如果不行不要勉強,我一個大男人走進去都覺得毛毛的”。黑洞非常潮濕,連夜大雨後雨水從洞頂縫隙滴落在木棧道上,步道走起來很滑溜,所以步伐不能快。黑暗中,洞穴變得特別安靜,雨水滴落的聲音好響亮,此起彼落像是在彈奏曲子。自從兩小時前進入洞群後,我就沒有看到除了人類以外的其他動物,很神奇的是,我在黑暗中,借著手電筒的燈光,看見了許多只蟑螂、蟋蟀。它們不用打燈,憑長腿和長觸角就能在黑暗中行動。人類的視力有限,黑暗中眼睛無法幫我看清楚周圍,在這時候聽覺、嗅覺、觸覺啟動了,我聽見水聲,感覺到涼風與低溫,聞到濕氣刺鼻的味道,我發現我比看得見的時候,更清楚岩洞中的動靜,‘看’得更加仔細,我與岩洞在一起。我不怕黑,只是一個人走了十分鐘,不見有其他人,我擔心自己走錯路。


我的相機裡,除了昆蟲之外,就沒有留下任何黑洞的照片,並不是黑洞裡沒有值得欣賞的部分,也不是黑得什麼也看不見。用手電仔細照看周圍,我驚訝地發現原來黑遮蓋了洞的美,這裡的鐘乳石不僅碩大而且形態和線條優美,它們甚至比其他洞穴的鐘乳石還要精彩。心思敏感的我,在這片深黑中,領悟到了一點:黑洞並不可怕,只要用“心”去看,就會發現,那些我們覺得毛骨悚然的東西,那些我們恐懼的東西,其實有它們美好的一面。這信念,和我一起,走過了黑洞。我在步道盡頭,看到了光。然而,那一刻,我卻開始懷念黑洞。於我,月亮洞的精彩,不在於看到什麼,而在於感受到了什麼。

行者的話:
光亮處的主洞和黑暗中的月亮洞,一個打開我對人文歷史、地理環境的認識之門,一個幫我看見黑洞的意義所在,看見內在的光明與陰暗。回程時,按原路返程,我站在月亮洞與主洞中間,黑暗與光明之間的暮光區,再一次凝視洞口的眼睛,心裡有了答案:我旅行也修行,我向外看也往內看,我看見了生命與生命的本質。

黑暗中豎坑如明月
光撒在變形金剛上
黑暗中豎坑如明月

報導/攝影:戴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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