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克船長這麼說過:“ 我不止要比前人走得更遠,而是要盡人所能走到最遠”,而泰戈爾說:“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越遠。人要在外面到處漂泊,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那麼,我們四處旅遊到底是要逐遠還是求近?這點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那旅人翻看硬盤裡保存的照片,一條又一條的路重現眼前,這才發現這幾年旅人選擇的不是地方,而是路,可以走得舒暢的路。
●大洋路 夢開始的地方
來到大洋路,我開始有了徒步旅行的想法。大洋路(The Great Ocean Road)是澳洲東海岸維多利亞省的一條行車公路,全長約243公里,沿着巴斯海岸建於懸崖峭壁中間,參與建設的三千餘人中,有不少是參戰老兵,他們用了14年時間,為這段紀念一戰犧牲者的公路,付出艱辛的汗水,就像他們上戰場時所抱着的理想一樣,希望為家為國開出一條康庄大道。

從墨爾本市乘小旅巴出發,靠左側坐的我,透過寬大車鏡看見巴斯海峽,延綿無盡的海岸線,沒有盡頭的藍色水布,讓我感受到海廣大的胸襟,接納了我帶來的一身污濁。心裡不由地覺得,這樣的地方只是經過和短暫逗留太可惜了,但我不會騎單車,也不想在國外開車,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細細品味大洋路呢?有了,人類最原始的移動方式——徒步。

於是我開始計劃與想象,下一次去大洋路,要在沿途鄉間小鎮停歇——托兒坎、安吉西、洛恩、阿波羅灣、坎貝爾港,還要再看看十二使徒岩、洛克阿德大峽谷、奧特威角燈塔,不是到此一游,而是用腳去認識它的每一寸。儘管時間過去了許多年,這個計劃尚未實現,但是每一次從熒幕看見大洋路的照片,想起那一年的海風,心裡都很確定,有一天我會回到那裡。

●台11線 收集勇氣的地方
台11線花東海岸公路也稱海線,是台灣一條聯接花蓮縣與台東縣沿海城鎮的省道,全長177公里。徒步花東海岸公路,可以說是我為了徒步大洋路做的第二階段預習。從花蓮市乘公車離開市區後,我隨機按鈴下車,從一個叫水璉的地方開始沒有目的地,沒有設時地步行,那時候背包裡帶着的是一張地圖,還有吳明益的《家,離水邊那麼近》。那本書寫着他騎行和徒步花東,去聽海聽河聽溪,去學習當地的人文與自然的路程,我透過它(他)初聞花蓮,於是帶着預習與實踐的心出發,開始了用腳旅行的章頁。

我還記得11月的秋天,太平洋藍得多炫耀,太陽毒辣得多不像話,一個吸引我,一個趕我走。我左手是太平洋,右手是中央山脈,這兩個名字叫我感覺自己被世上了不起的部分給包圍與陪伴,何其幸福。炎日下,支持我一直走下去的,是一路上不斷對我高喊的路人,一聲又一聲的“加油”,毫不吝嗇的打氣,還有他們好意施捨給我的冰水,都讓心裡那股倔強不退縮。旅途中有一幕,我專心於雙腳的動作,突然抬頭看見的是正前方的長路,長路盡頭是海洋。那一刻我心裡想的是,老天在告訴我,我要走的路很長很長,但是後面一定有禮物。

這一路,我走到花蓮與台東的交界處,然後乘公車回花蓮市。回程的路上,我從車上用眼睛回顧我走過的一路,太平洋還是藍的,太陽還是毒辣的,我開始想哭。回國後,因為硬盤故障,那一路的照片都沒有了,但是,那一路上我見過的人、那天的日溫、蛤蜊湯的味道,還有小腿上的痛,沒有和硬盤一起消失。

●沒有名字的路 頂級星光大道
老謝車馬店沒有地址,我將寫着“香格里拉縣城6公里的草原上”的筆記交給司機,結果還真的能找到,在那裡呆了幾天後我發現,那裡的路都沒有名字,民宿負責人給我的卡片上,地圖是以景點、加油站和機場為標記,唯一有名字的路就是滇藏公路,而這條公路相當與泛婆大道的等級,每次打車回民宿,我只能告訴司機“石卡”,彷彿那雪山就是我家。

我去過香格里拉縣兩次,兩次我都住在離市區有點距離的老謝車馬店,司機總是問,為什麼住在交通這麼不便的地方,找吃很難。確實很難,我得走很遠的路去求藏民或是名宿員工幫忙想辦法才能吃到便飯。然而,如果你見過那段路,你就會知道走再遠的路去找吃都是幸福的。

那條無名路在石卡雪山下,道路左右兩旁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間有土石路通往石灰蓋的民宅,無名路北面是石卡雪山,南面是連綿山巒,我每天都在牛羊、蒲公英、銅鈴聲和冷風的陪伴下,在這條路上散步一兩小時,我和世界一起從白天進入黑夜,所看到是大草原、大山、遼闊藍天,入夜後景色換成滿天星斗,這裡沒有路燈,晚上走在這路上,就是名符其實的星光大道,這比山珍海味還值得,不是嗎?第一次入住老謝之前我並不知道它有這樣的環境,住了之後,第二次我就為了這條路而去。同樣的,我告訴司機去石卡。

●山體上的細線 路的深層意思
腳程開始前,接駁車從飛來寺載我到西當村路口,滇藏公路經過山谷和瀾滄江,公路由石頭鋪成,路途非常顛簸,於是我將注意力放在窗外風景上,不然很容易暈車,途中我看見對面山體腰間有一條細長的線,起初不知道那是什麼,後來距離拉近了才看得出那是山路,我立刻心想,夭壽咯,誰會走那樣的路,難道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四天後,當我走下山,轉身回頭給山鞠躬時才知道,原來我所走的就是那條山腰的細線,原來真的沒有第二條更好、更安全的路可以走,雨崩村和其他村的村民拒絕讓政府把路開到村裡,因為梅里雪山是座不可侵犯的聖山。因此,村民若有事要到城裡,或是要運送物資,都得走這條山路。依着山腰開闢的這條路,是藏民一手一腳自己鑿出來的,我在徒步的路上遇見許多修路的藏民,有些年紀挺大的。每次與他們擦身而過時,我都合掌對他們說“扎西德勒”。想到自己腳下的路雖不好走,卻是他們一寸一寸鑿的,就覺得自己抬不起頭。

下山後,我再一次在接駁車上看這道山腰小路,剛好車上的收音機播放着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歌詞唱着“因為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從來沒有忘記我對自己的承諾”,我舉起單眼遮住臉孔,眼淚就在相機後面流下來。
●自然步道~ 回到當下的路
沒有人工添加物的路,這是我在我城追逐的路。2020年,疫情一度好轉,我城的行動管制令改為復蘇行動管制令,我立刻往山裡去。奈何人人都和我一樣,國家公園一大早就人滿,我進不去,正想着要打道回府之際,高敏感的我被腳底下的觸感給打住,腳似乎有它自己的記憶,隔着鞋底碰觸到這些天然物質時,腳醒了過來。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除了芬多精,除了森林的清新氣息,除了蟲鳴鳥叫之外,森林步道還以另一種方式俘虜我。

被喚醒的腳變得不安分起來,我知道若我沒滿足它,接下來那幾天心一定會牽掛,於是我往另一邊的森林去,打定主意起碼要走個一小時才甘願回家。果然,當雙足真正地踩在石頭、土壤與樹根上了,它雀躍得停不下來,彷彿只有走在這樣的路上它才活着。這些有機物形成的路,給了我一種與環境連接的感覺,唯有碰觸到它,才覺得自己是在世界裡。

人造的路平坦好走,走起來也輕鬆,即使不看着走,也能走到想去的地方,所以我們能一邊看手機一邊走動,而像森林步道這樣一上一下一高一低,凹凸不平的路,我必須一直看着,配合路況協調手腳動作才能走好,走在這樣的路上,我身在心在。我想這是為什麼腳能記住那觸感的原因——因為我好好地,用心地走每一步,我用腳和地方溝通。
《我是背包客》
文、圖:戴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