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麼東東
明天是九月二十七日，也是世界旅游日，纵然，今年在冠状病毒病的打击下，全世界的旅游活动被限制，旅游业备受重创，然而，想旅游的心并没有因此而被浇熄，相反的，这让我们更加想念以往的旅行，更加明白旅行的价值、重要性和意义，也更让我们想要去旅行。禁足在我城的这一年，我经常往硬盘里翻照片，习惯一个人背包旅行的我，从来不爱在旅途上主动与人交流，然而，看着荧幕上的美丽风景，再度发现能加深我对地方记忆的常常是那些出现或没出现在照片的人。
就如旅行作家郭子鹰所言：“每次旅行最能打动我的不是风景，更不是繁华的城市和故作姿态的头衔与表象，而是人，你在路上遇到过的那些你喜欢或者不喜欢、认同或者不认同，平凡生活着的人。正是它们各自不相同的人性闪烁，在那个与你航迹交错的瞬间改变、点化并充盈这你的人生。”如果说，世界旅游日对我有什么意义的话，我认为是想起那些路上遇见过的人，重新品味与他们相遇的瞬间和路上的自己，不管那是温暖的、可笑的、惨痛的，他们都是旅途上最难忘的风景。
小陆（二十出头）充满梦想与壮志的青年
小陆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我在茶马古道上遇见他和他的三位同伴，他们见我一介小女子，独自远到他乡，因此对我十分照顾，骑马时，让我先上马，并伸出手帮我一把，尽管我话不多，表情也很冷淡，但午餐时他们还是邀我拼桌。四个人中我对小陆的印象最深刻，他是马戏团的舞蹈员，我记得当日，他在蓝天白云之下，在群山和湖泊围绕的草原上跳舞，充满活力的动作，让我感觉到他对生命的热情与冲劲。他说年轻就是要创一番事业，他想去大城市，到上海闯一闯。我虽没观赏过他的表演，但就那天我所见，我觉得小陆是一个很棒的舞者，他整个人充满了生命气息，这样的生命力用在舞蹈上，定能把舞给跳活。谢谢小陆，让我看见人间四月天待绽放的青春。时间过去，不晓得小陆梦想成真了吗？
小鸭（二十出头） 一个爱说人生的妞
我在雨崩村转山的时候被小鸭和她伙伴们捡入队伍，与他们结伴徒步到神瀑和冰湖。小鸭身着粉红色羽绒的背影总是出现在我照片里，因为那两天她一直是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而我一直是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一个。徒步的路上，小鸭总会突然冒出一句话——“人生呀，就是……”，那两天里我和其他人听了许多小鸭的人生哲学，听完总是不住大笑，在那两天里她常常是我们走到没力气时的最佳娱乐。
小鸭不喜欢走在最后，因为和其他队友比起来，她步履比他们慢许多，一直走在后头的她很怕自己会落单，会被嫌弃，会在半路被队友遗弃。我的加入使小鸭感觉踏实许多，因为我腿短，走得比她还慢，她说有我垫底，她可放心。有登山经验的人肯定知道，每个人体力不同有些人走得快有些人慢，快的人常常想要快点到达，对慢的队友会感觉不耐烦，他们不想被拖慢脚步，于是会不管队友，自己往前走。小鸭怕的就是这个。她的坦白叫我突然明白了，是的，我慢，追不上别人，但这还是有它的意义的，我存在的价值就是承受垫底的压力，虽然很重，但我可以。我眼睛一阵温热，心想，我懂，我不会丢下任何人。就这样，我一直走在小队后头。
那么后来，走在前面的小鸭有没有把我落下？有。在往神瀑的路上，她没等我先走。还好，我也习惯了一个人。我没怪小鸭，只是听见自己在说，这就是我不和别人一起走的原因，与其被落下，还不如从开始就一个人。这些年，我还是很感谢小鸭，没有她我也没有这番领悟。
郑龙（二十二岁） 忿忿不平的大学生
郑龙是我在杭州的同房，这个年轻人和我有着不同的生活作息，白天我外出他睡觉；晚上我睡觉他外出，听起来应该不会碰面才是，但也不是。他的门卡经常失灵，大半夜里都是我给他开门，外出回来后他并不睡觉，而是到大厅上网，所以一个晚上我会给他开门几次，每次他都说抱歉。
我退床的那一天中午，他刚好睡醒，见我在收拾行李，于是起来和我聊天，问了很多马来西亚的事，他对世界各国的政治情况很关注和了解，知道我国每一任首相，也说了他对自己国家的看法，这叫我惊讶，没想到这年轻人是那么的有想法和见地。聊了一阵，我觉得说了太多，便坦言我不想说话，他说，我看起来心事重重，是否有事。我原是想让他闭嘴，就直接告诉他，在和他聊天东南地北的当下，我的朋友被火化了，我实在没心情。结果这一说，他继续追问，我就崩溃了。这个路人，他在很特别的一天出现。后来郑龙帮我退床，前台人员责备我超时退租，他帮我应付，在街上他帮我背行李叫车，他说个子虽小但包很大。上车前他给我一个拥抱。很平淡，但很深刻的记忆，这几年我一直记得。
方姐（四十出头） 很主观强势的大姐
方姐是我在宜兰太平山宿舍的同房，我已经忘了我和她的谈话是怎么开始的，只记住了谈话中让我印象深刻一部分。那晚她问我的行程，我脑子一片空白，那一趟出门，没想要完成什么，没一定要去的地方，只想顺其自然，人到哪儿就哪儿。未料我的回答换来大姐的斥责，她认为我没做足功课，没计划没安排只会自讨苦吃。
我当时错愕，莫名其妙被训一顿，她强势地给我‘建议’行程，但我没下决定，她见我没主意，带点批评味道地越说越多，我开始不自在，开始‘脑补’：没计划就不能旅行吗？这世界五花八门，旅行有很多方式，我不伤人也不伤己，惹了谁？干嘛要依你版模？心里感觉不是滋味，但也即刻看见，方姐是给我照镜的，我不知这一路我要什么，但我晓得我不要什么，我不要计划，不要像日常生活和工作一样规律地按照时间表做事，我想要让自己学习随性，学习随遇而安，不管旅途如何，都从容与安定。与方姐的一段插曲，还是很重要的，她让我看见这世界万千的人格，我得接受每个人的不同，没有她的出现，恐怕我也不会和翁阿姨有交集。因缘就是这样，环环相扣。
翁静宜（七十岁） 志同道合的老太太
那晚被方姐‘训话’的时候，睡在我上铺的翁阿姨听了，主动邀我搭她便车替我解围。隔天清晨出发时，阿姨告诉我，她赞同我的随心，方姐意见很主观，莫放在心上，按自己想要的去旅行就好。阿姨的话加持了我，或许我其实也在寻找，想从外在获得一份认同，好让自己对自己更加相信，相信旅行方式没有对错。
阿姨与我，虽然萍水相逢，但她和我之间却有一分莫名的默契，一些事情我们没有特意说明，却能凭感觉知道对方心意和想法，也懂得尊重彼此。也许，是因为我们同样喜欢一个人旅行，同样是生态爱好者，同样有一颗苍老平静的心，所以互相吸引靠近。我们都不问对方的背景，也不谈国家大事，我们甚至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彼此是沉默的，她和我都没有一定要达成什么的想法，有也好，没有也好，抱着不追求的心去看山毛榉，不一定要走完全程，没有什么‘必做’的，这样的我们，相处起来很自在。这样的她，让我知道，我不是异类。
后来，阿姨渐渐对我有了一份信任，主动告诉我她的事，我被她身份吓着，也因此对她更加刮目相看，没想到她背景强大却没有一点架子，没想到她生活优渥，却依然节俭只租床位，我开始明白为何她不谈自己，她希望别人以平常心待她，不因她富贵而靠拢或特别礼待。真欣赏她这样的性格。
分手前，阿姨分了半个面包给我，或许对她来说，自己有了，足够了，要分一点给别人。而我来说，那面包和她一样，柔软而充满营养和能量。我看着她的背影，真希望往后七十的我能如她那样，继续走山，在路上把面包分给别人。
泽缨（六十六岁） 生命之奇迹
因为她，我想去安娜普纳山，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她说，把英文字‘History’拆字，历史就是‘His story’也就是“他的故事”，她不服气，为什么我们要一直说“他”而不说“她”的故事（Her story）。所以，她一直在女性与宗教的事业上努力。那一年，我在国家公园遇见了泽缨，她对我说了她一生故事，成为我那次入山最大也最意外的收获。1997年，48岁的泽缨被告知仅剩半年的生命，在肿瘤手术后，她丢弃了生活、工作与财物，用她人生最后的时间到北美洲、南美洲、欧洲、非洲旅行。然而，她将毕生积蓄都花光，却还活着。
我听她说她喜欢的国家、不喜欢的国家，听她说一个接一个的山峰──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山、美国的洛基山脉、尼泊尔的安娜普纳山，我膛目结舌，很难相信她是个癌症患者。听她说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最吸引我的不是她的背景，而是她幽默的谈吐，还有她对生命的态度。一位年近七十的长者，背着最多七公斤的背包，行遍世界130个国家。对我而言，她是个了不起的旅人，一个地球的旅人，一个生命的旅人。那天故事说完，交谈变得安静，我从她眼神中看出她在回溯自己的人生，片刻后我说：“你的人生真个是奇迹”，她微微点头：“是的，我是幸运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我们像是在上演一段《阿甘正传》，她是那个在巴士站说故事的阿甘，而我和同伴是那个听得津津有味，宁可错过巴士，也不愿错过故事的老太太。那天现场没有人生的巧克力，只有一壶暖暖的茶。
结语：
旅人豆豆说，她喜欢旅行路上遇上的人，多于她社交圈子中的人，她说，旅人与旅人的关系单纯没有杂质，更叫人信任与放心。旅行的路上，我们信任与被信任，帮助与被帮助，说故事与听故事，是我们给了旅行一个意义。
文、图：戴舒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