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麼東東
喝过肥皂粉、醒来断片，手背的裂痕深刻入骨，安排好自己身后事，打算假装度假失事跌落悬崖。切割生命这个念头，在蔡慧远38个有记忆的年岁里，并不陌生。
生长在七个兄弟姐妹，有兄、有弟、有姐、有妹的大家庭，蔡慧远笑说，其实某些时刻还蛮感恩的，自己真的是什么都有。马来人早看过襁褓中的自己，已经预备带过去抚养。最终外婆还是不忍，留下了自己。
【童年长期不在父母身边】
但也没有在父母身边，而是托付在其他家庭帮忙照顾。三至五岁的阶段，父母把她与哥哥交给亲戚照顾。那并不是一段美好记忆，小小的她第一次反抗，独自一人走回了父母店里，不愿再返回那地。
父母总是忙碌，忙于蔬菜买卖生活。虽然拥有六兄弟姐妹，店里睡觉也凑不齐所有人，兄弟姐妹年龄差距大，某些早已外地工作或念书，她印象最深刻，父母周末要带孩子返家，无法全部带回，那么选谁呢？“看谁哭得最大声咯”。她笑，每年除夕、初一就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全家人都聚集在一块儿，也是全年唯二那两天，她才感觉到家的味道。
后来父母实在无暇看管，就把她与弟妹交给远房亲戚，在那儿度过了小学生涯。大人管教严经常挨揍，她出气的方式就是四处搞破坏。童年玩伴笑说，小时候父母是不允许自己跟她玩的，她就是所有大人眼里的坏小孩。
中学时父亲买了一间屋子，一家人终于有落脚处。但是心里的洞并没有就此修复。夜阑人静家里无声也无人，她总是不愿返家，陪朋友、四处闲晃，发呆到最后一趟车没办法才回家。
也是那时，她从小镇搬回古晋生活，自觉成绩可以直升中一，校方却不允准。上课时面对自己早已学过的知识，意兴阑珊，开始逃课。结识了帮派分子，与人称兄道弟。抽烟喝酒逃课滋事，印象最深是那一把把从身边挥过的刀影，被帮派指名要交出去的名单之一，那之后她沉潜下来。父母又把她送出去，这回是另一亲戚家。她记得，那人对自己毛手毛脚的模样，也记得自己冷静脱逃，不肯再回。自个儿住在旧时待过的大房，一遍遍自残了起来。
【父亲逝世 身心灵崩塌】
父亲中风，是头一个暴风雨。蔡慧远忙着打点家里生意，清晨忙至夜里不停歇，送菜卖菜上货下货，下午赶回家煮饭给父亲后就得持续忙碌，任何时候瞧见的天光，都是深沉黝黑。父亲出事时仅有伴在身边的亲人知晓，外地生活的哥哥姐姐皆不知情。后来二姐成为家里头位获得风声的人，辞了工返家帮忙。二人各自在不同地区售卖蔬菜。但是自己与姐姐做生意的风格不同，一次吵架闹得厉害，明明自己付出那么多却总是不被体谅，心底那一根弦断得无声无息，直接塞了一把肥皂粉入口。后来没事，但那苦、那涩抹在心上，成了印痕。
她决心离开，在异乡展开学习与工作。
2008年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当时的蔡慧远便新加坡与古晋两边跑。父亲过世的那个当下，仅她一人在场亲眼目睹，这一个重击压垮了她。返回新加坡后，蔡慧远过上了酗酒无度的日子。那一种断片就是，早上起来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做过什么事，前一晚和同事打架，公司每个人望着她，她脑海是空白一片，更甚的是，同事回忆前晚的她压根不像喝酒，表现完好如常人，只不过是好好地与人干了一架。
情绪满出来，却没有好好清理，所有状况开始转移到身体。到最后，胃酸倒流严重到不能入睡，颈部发麻，明明是一个厨师，却连拎起一个盘碗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这是你生命最后一天，请问你为这个世界付出过什么？】
她安排得非常妥当，假借上课名义，打算在异国上了人生最后一堂课，就要告别一切、了断性命。讲师那一句，“如果今天是你人生最后一天，你觉得你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什么？”犹如当头棒喝，把她拉回来。以为人生最痛苦莫过于自己，从未思考过，到底自己又给予、付出过什么？那是深渊里头第一把向她伸出的手掌，她握住了，也止住了轻生念头。
如果第一堂课是从悬崖拉回她的的绳子，“生命的探索”这个影响她至深的课程，则是她真正行动的开始。原来过去自己以为的受苦受难，都是因为自己良好扮演了“完美受害者”这个角色。是她一点一滴，把自己推入了最完美的受害者局面。这个事实很难堪，亦让觉察慢慢涌入。原来，过往的自己是这样的，“世界必须以自己为中心”、“都是你们害我成为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外面出了问题。”
换位思考这件事开始挤入她的脑袋。过去不是没有人提点过，但是彼时的她沉浸在完美受害者情节里头，无法也做不到。有了这个意识之后，有一些东西开始改变。“你是我们家想法最特别的人”、“你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孩子”，其实有些美好一直都在，只是过去的她愧疚与怨恨两面烧，拒绝发现。
【在亲人身上看见另一种可能】
另外一个点醒蔡慧远的例子，在于三姐夫。可能是从小到大接收负面讯息，又或者这么说，在你决心要改变的时候，所有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一个推动力。所以，当三姐夫以温和姿态向她展示了另一种说话和处事的力量后，她深深震撼。后来那一天，她被告知三姐夫车祸罹难，灵堂上源源不绝的人潮，又是一番警醒，普通人如他，在离开后却能有那么多人凭吊，那么多人心痛他的离开。而自己呢？
【建立属于自己的支援团队】
从“全都是别人的错”，到“别人这么做有他的理由”，敲开了她世界另一种可能性。以前可能觉得别人也过得很惨，凭什么要麻烦他们收我的烂摊子、烂情绪，但是当她接纳一切之后，属于自己的支援团队悄悄成形了。当她难过的时候，她愿意伸手求助，甚至主动向家人倾吐心声。
跳脱出完美受害者情结之后，她宽恕、接纳、接受原生家庭带来的一切。可能会有无法宽恕的时候，但是朋友告诉她，“可是慧远，成人以前我们可以埋怨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但是要知道，长大之后的我们也是有选择权的，我们可以选择不去成为这样的人。”她最深的感触是，世界上没有坏小孩，只有受伤的孩子，感慨道，父母真的很不容易，也真的、真的很重要。
父亲过世后，在有意识的情况底下，蔡慧远都不再锤镜子了。她终于感受到痛楚，终于知道自己的这双手对自己有多重要。
【自己+信仰成终极救赎】
跌撞磕碰的人生路中，自己从最低的尘埃处站了起来。如果你见到的是今天的蔡慧远，你只会看见一个温和、无时无刻带着笑料的大姐姐，彷佛与文中风雨伤痛没有一丝干系。迂回万转，所有进入到她生命，让她警醒让她醒悟的一切，如今回首，牵起自己的那一端就是信仰之绳。风雨来来去去，她一时紧握一时松手，但信仰从来不辜负她。
现在的她，遇见不顺遂的时候，选择坦然接纳。“一切都是祂的旨意”，蔡慧远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尤其记得，最初那个时候手握坚实信仰、心底踏实的自己，光明坦荡荡洒在身上。即便是错过巴士，都觉得没事还有下一班，而世界如此明亮，自己就该享受。这么多年后，她回顾自己当时明媚心情，那份感动依然立体。
每一次勇敢的逃离受害者情结，她就又晋级了一次。从孤立自己到开始接纳别人，过去离开的朋友慢慢回来，结识新朋友、新事业更上一层楼，成为团队经理。从伤痕累累到蜕变长出了翱翔羽翼，那是接受每个有机缘进入生命课程的自己，每一堂课，她都收获了更新的自己。
修了又改的访问稿，蔡慧远一次次要求，勿放大细节、勿过度渲染她的悲伤，分享初衷不是要叙述自己有多痛苦，不愿这个故事只留下“这个人很可怜、故事好沉重”，或许，留下一点价值、扭开一点你当下解不开的结都好，可以帮助到别人，那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报导：游晼婷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